回坡底矿的冬,是被地心与雨线平分了的。
立冬这天,回坡底矿下起了小雨。山是濡湿的黛色,路泛着水光,井架在雨幕中成了一支悬腕的笔,迟迟不肯落墨。公寓楼顶上一圈边缘化的红色,被雨水浸得愈发深沉,沿着水泥檐角往下淌,在灰白的墙面上晕开淡淡的胭脂痕。雨丝斜打在职工宿舍的窗上,与室内暖意相遇,凝成一片朦胧的雾气。
在地心八百米,依旧是那个不变的冬天。
罐笼在雨声中下沉,顶上淅沥的敲打声渐次稀薄,终被地底的静默吞没。巷道的暖流迎面涌来,带着比往日更浓重的、被雨水激出的土腥气。进出井的工友们戴着的矿灯在黑暗中交错,光束游移,像是地底浮动的群星。每一盏灯都照亮一小片区域:潮湿的煤壁、闪着幽光的轨道、同伴沾满煤尘的侧脸。这里的冬意,在每一次呼吸间沉甸甸的重量里,也在今天,添了一丝来自人间雨水的、清冷的引子。
工友们的劳作依旧无声。采煤机的搏动沉闷如大地的心跳。汗水从额角渗出,在矿灯照射下闪着细碎的光。他们棉袄后背的汗渍,像被这特别的湿气洇湿的旧地图。休息时,那一盏盏戴在头上的灯便在天顶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仿佛地心深处另有一片星空。
午后一时三十分,早班出井。雨势未减,天色却因浓云压得更沉。工友们陆续走出井口,头顶的矿灯还未熄灭,在白日的阴沉里划出一道道坚定的光束。这些光与公寓楼顶那圈湿漉漉的红色遥相呼应,一个刚刚告别地心,一个始终守望人间。
澡堂里水汽沛然,热水冲去满身的煤尘与井下带来的潮气。走出澡堂,雨丝迎面,寒意里带着被洗涤后的清新。虽是午后,可因为雨天的关系,综合楼上的窗口已透出灯火,显得格外温暖。
我站在雨中,看着最后几个升井的工友。他们头顶的灯光在雨帘中晕开,朦朦胧胧的,不像灯,倒像一颗颗从大地深处艰难捧出的、被雨水打湿了依旧温热的心,在八百米井下搏动了一整个班次,此刻正缓缓回归人间。
此刻,我方懂得,回坡底矿的冬天,从不是单一的风景。它是雨线与地心的对望,是潮湿与灼热的交融。人间冷雨自天而降,地心暖流破土而出,而矿工们头顶那流动的灯火,正是连接这水与火、天与地的光之纽带,在岁暮天寒里,书写着最朴素也最潮湿的温暖传奇。
(作者单位:霍州煤电回坡底矿)